日常生活心識學---一位學佛人的生活隨筆（十五）
文 / 陳政雄
上一篇文章提到，「內觀」或「正念」的真正意涵是否如同心理學家所認知的那般？心理學者這幾十年來將“mindfulness”等同於「內觀」或「正念」所提倡的觀念與作法，是否已經將「內觀」或「正念」的意涵世俗化呢？我們或許可以引用一些資料來說明，以釐清這件事情。在《佛光大辭典》中，對「內觀」是這麼解釋的：「梵語 vipas/yana^。音譯作毘婆舍那、毘婆遮那。即觀、觀法與正觀。即不向外求而深自內省，使內心趨向於真理之觀察，亦指佛教一般之實踐修行。」（註１）
《佛光大辭典》所提到的「觀」，是要在深刻的內省中逐漸趨向真理之觀察，而並非只是觀察一般的世俗道理。然而，什麼是真理呢？科學家所追求的萬事萬物的道理，是真理嗎？哲學家所探究的生命與存在之意義，是真理嗎？抑或是如何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如何讓自己揚名立萬、如何讓這一生過得充實快樂？這些是「深自內省」所要趨向的真理嗎？我想應該不會有人是如此認為的，因為《佛光大辭典》乃是為了解釋佛法義理而編纂之辭典，其所謂的真理，理當不同於世俗常人的見解才對。那麼，「內觀」所要觀察的真理，到底又該是什麼呢？
要談這個問題，我們或許得回到佛教經典來探究，才可能知道什麼是學佛人所要觀察的真理吧。在佛教經典《大方等大集經》卷22〈1
聲聞品〉中提到：「云何名為毘婆舍那？若修聖慧，能觀五陰次第生滅，是名毘婆舍那。復次，若觀諸法皆如法性，實性實相真實了知，是名毘婆舍那。」
在這裡，經典提到了兩種不同層次的內觀修行，一種是從世間現象上的觀察著手，另一種則是從生命實相的角度來探究內觀所該觀察之內涵。從世間法的觀點而言，觀──毘婆舍那的修行，是要能觀察「色陰、受陰、想陰、行陰、識陰」這五陰彼此之間生起的因緣性，也要能觀察「色陰、受陰、想陰、行陰、識陰」這五陰彼此之間壞滅的因緣性。這樣的觀才是能引生聖者智慧而得以具有斷惑功德的觀，也才是經文中所提到的「毘婆舍那」之第一種意涵。
而如果能夠更進一步，除了五陰次第生滅之外，進而去觀察「諸法皆如法性」而達到對「實性實相真實了知」，那就是更深一層的毘婆舍那之修行了。當然，這一個層次的觀，並不是單單從世間現象上的道理就可以探究了知，而必須從出世間的真實法，也就是生命實相的探究才可能達成的。佛教修行者的世間層次之毘婆舍那，其所觀的對象是現象界的無常生滅法，其目標則是要達到對諸法生滅因緣的正確了知，進而可以了知諸法之無常性，了知諸法無常故苦性，了知諸法無常故空幻虛妄，無常故不真實、不可執取。在真實了知諸法「苦、空、無常、無我」之意涵後，而能在日常生活中現前觀察如是法義，並漸進的伏除對諸法的貪愛，以趨於解脫之境界。
從世間現象的觀察，其實可以很清楚的知道諸法是無常的，也就是會不斷變異而有生滅的。「不斷的變異」這個現象，其結果究竟是好還是壞呢？戀愛中的情人可能不會喜歡無常變異，但新生兒的媽媽應該會很高興小嬰兒可以無常變異。如果諸法是恆常不變異的，那麼一年之中就不會有四季變化，花草樹木永遠都只有一種樣貌，不可能會出現突變的品種，當然更不可能會有所謂的「發現全球唯一品種」的驚豔或驚喜可言。如果諸法是恆常的，那麼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會永遠是一個樣子（也就是只有三公斤重、幾十公分長），就不會有長大、成長，也不會有經驗累積或成熟可言。
如果諸法是恆常的，那麼生下來是聰明的，永遠都會聰明；生下來是愚笨的，終其一生就不可能增加新的能力；出生在貧窮家庭，註定是一輩子都衣食困頓；而出生於豪門世家的，永遠都能享有人間的榮華富貴。問題是，如果諸法的恆常是這種樣貌，還會有人想望、會有人企求嗎？我想答案是很清楚的。這個人世間，之所以還值得芸芸眾生期待與眷戀，就是因為大家都相信「明天會更好」，都相信會有「時來運轉」、「雨過天晴、「情勢逆轉」、「歹竹出好筍」的一天，也才讓大家願意繼續接受人世間種種的好好壞壞，而不至於動不動就出現輕生的念頭。這種可能性其實也正是因為「諸法是無常變異」現象的存在，才令其成為可能的。
但是，諸法的無常現象，其背後的本質其實是「苦」。佛教所談的苦，並不都是痛徹心扉的感受，苦其實也函蓋到很微細的煩惱。諸法無常之所以說是苦，意思就是：雖然無常的變化可以帶給人新奇、新鮮、成長、成熟等令人期待的喜悅，但是無常生滅變化的過程與結果，其本身就是煩惱與苦痛的。譬如說，因為一年的四季變化而讓花草樹木有不同的樣貌，因此你不喜歡的景象終究會消失，但你喜歡的景象也不會恆久存在。當你所喜歡的景象不得不消失時，對你而言就是一種苦，因為你會有一段時間再也看不到你所喜歡的景象。雖然你知道、也可以期待，明年的同一個時間，你喜歡的景象會再出現，但是不到明年的同一時間，你永遠無法確定一定可以再看得到。也許這中間發生了天災人禍，地理環境改變了，你喜歡的景象可能就永遠的消失了。然而，即便每一年的同一段時間，你所喜歡的景象都會再出現，你還是得面對季節改變之後，這些景象必然要消失，而不可能恆久地存在這一種無常。
在佛教的生命觀點中，三界諸法無常變異，其實就是一種「行苦」，在《佛光大辭典》中對「行苦」是如此解釋的：「一切有漏之行皆無常而生滅遷流，故皆為行苦所攝。」
行苦可以含攝三界世間所有的苦，只不過這樣的說法一般人比較不容易理解。《瑜伽師地論》卷第六十六論文內容中也提到，所有的一切法之遷流變化運行，都可以攝屬於行苦之內。世間現象的遷流變化不單指人自己本身五陰的遷流變化，也包括物換星移、山河大地更迭等等器世間的遷流變化，這些也都是苦惱與煩憂的來源，因此而都攝歸於「行苦」。由於「行苦」的意涵微細而不容易理解，因此為了讓大眾能更清楚的瞭解「行苦」之中，所含攝的其他種苦與彼此之間的差別，才將與苦受諸法相應之「苦苦」，以及與「樂相、樂受變異轉壞」相應之「壞苦」，再各自析分出來詳加說明（註２）。因為無常變異就是諸法生與滅交替出現（一般人的說法是生生不息）的循環現象，也就會依循著「有生之法終必會壞」的軌則在運作，因此必然的會函蓋其他種的苦。
佛教經典中所探究的苦，除了「行苦」之外，還有「苦苦」與「壞苦」，這三者就合稱為「三苦」（註３）。「苦苦」的意思是說，因為三界世間內有種種的苦存在而感到煩惱與痛苦。就人類而言，每個人的一生中必然會經歷許多的苦，例如身體病痛之苦，心情遭受打擊、波動起伏之苦。這一些身心之痛苦就會帶給人們苦惱與煩憂，因此而稱之為「苦苦」；即便是生命歷程相當順遂的人，一生之中都不曾經歷過這一些身心之苦，但遇到夏天天氣炎熱時的心煩氣躁、口渴，或者是運動流汗而身體黏溼並出現汗臭味，這些事情對當事人而言就會造成身體上與感受上的不悅，這其實也是一種苦，也是「苦苦」的一種，只是一般人習以為常而不當一回事罷了。同樣的，一年四季當中的冬季，低溫與寒風造成的冰冷刺痛，乃至要穿厚重衣服導致行動上的不便利，雖然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也算是一種微苦，也是攝屬於「苦苦」的。
而「壞苦」的意思是指：一切世間現象中必然會有樂相與樂受存在，譬如賞心悅目的景色與聲響，譬如好聞的花香與可口的美食等。但是這一些可意樂的事情，不可能永遠存在，不可能永遠不變異，也就是說必然會「壞」。壞的意思就是變差、變少、變質、變得不可意樂。這種由樂受轉變成苦受的過程，對於眾生而言也是一種煩惱。譬如說人的三餐飲食，早餐吃過心滿意足，但經過幾個小時之後就肚子餓，又得再進食。也許有人會認為，可以再享受美食，其實是一種樂，而並非是苦。但是，不管那一餐的美食如何地豐盛與飽足，任何一餐吃完之後到下一餐進食之間，必然會再出現飢餓甚至是因為飢餓引起肚子不舒服的感覺。如果因為太忙沒空或因緣不具足而無法進食的話，就會餓得不舒服，甚至某些較衝動的人就會因此而發脾氣，與他人衝突，而這些種種的經歷其實也都是苦，一般人其實都曾有過如此經驗的。
前面說過，遷流變化的現象具有行苦性，微細的變化雖然所造成的苦也較微小，但往往也會因微細而被我們所忽略，也較難去克服。談到「行」，日常生活中最容意想到的應該就是身行、口行與意行這三者。「身、口、意」這三行，函蓋了日常生活的行住坐臥、言談舉止，其遷流變化的速度是相當快的，而這之中又以人的心行之遷流變化更為厲害。人的心念流轉到底有多快呢？在《佛說仁王般若波羅蜜經》卷1〈2
觀空品〉中說道：「九十剎那為一念，一念中一剎那經九百生滅。」
經中所提到的「一念」差不多就是一秒鐘的時間，也就是說，在一秒鐘如此短暫的時間中，人的心行變化就有八萬一千次之多。我相信一秒鐘八萬一千次的心念生滅，應該已經超過平常人類的覺知心所能覺察的極限。在日常生活中除了精神科的躁症病人，在其發病期間出現“racing
thought”症狀時，可以覺察到自己的心念飛奔而苦於追趕不上之外，一般人恐怕是不會注意到而總是任其逸馳的。除了躁症的病人之外，日常生活中應該就只有那一些經常胡思亂想、妄念紛飛的人，才會感受到心思的遷流變化所帶來的煩惱與苦楚吧。現代人常常苦惱於緊張、焦慮、失眠乃至心身症或憂鬱之苦，表面上看這一些問題似乎是一種「苦苦」，但其實追究其根源，還是與心行不止息的運行、妄念紛飛有關，因此其實還是一種「行苦」。如果只是尋求醫藥企圖對治這一些苦，效果應該是不好的，得從如何止息妄念、減除對五欲六塵的貪慾之念，才能讓心定下來，才有可能減少這種身心之苦的。
「苦苦、壞苦、行苦」這三苦，是就苦的本質作歸類而立名；如果從苦的事相上來看的話，三苦就可以再析分為「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這八種苦。八苦的前七種苦，從其字面意義不難理解所指涉的是什麼樣的狀況。但是「五陰熾盛」之苦，對一般人而言恐怕是比較不熟悉，也不容易理解的。五陰熾盛之苦也稱為五盛陰苦，其具體內容其實就是八苦中的前七種苦；而其意涵則指因為有五陰如同火焰般熾盛地運作著，才會有生老病死等種種的現象出現。也就是說，如果沒有五陰的運行、五陰完全的止息，就不會有這諸種苦產生。
但問題是，五陰要在什麼狀況才會完全的止息寂滅呢？承受極大痛苦的人，會起念想自殺，或者採取具體行動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以為這樣就能終結自己的痛苦。然而，這樣的作為真的可以讓人的痛苦「永遠」結束嗎？從佛教的義理而言，只有證得四果果位的阿羅漢，在其命終捨報、入無餘涅槃之後，才是不受後有，永不輪迴，也才能說五陰完全的寂滅止息。除此之外，任何一位因地的有情眾生（就是指芸芸眾生），都還是會有生死輪迴，也就是說，必然的還是會有五陰熾然的運行著，因此「五陰熾盛」之苦其實是未曾瞬息停歇過的。世間人試圖以各種手段結束自己的生命，實際上並不能解決自殺者的痛苦，只是將這一世的痛苦，繼續延伸帶到未來世，而讓未來世所要承受的苦更為加劇罷了。
大部分不信受佛法的人，都認為人一生百年的壽命（少出多減）就是生命的全部。因此一旦遭遇到極大的痛苦，而自覺無法再承受之時，就會選擇自殺，以為如此就可以一了百了。雖然也知道這種作為會讓親友們傷心哀慟，但當事人卻相信自己的痛苦從此就可以結束而一意孤行。然而，大部分人的想法其實都錯了，認定人生一輩子就是生命的全部這種觀點，只是唯物論學派的科學家，依於世間現象觀察所得出來的結論，並非是生命的真實相；佛教「生死輪迴、因緣果報」的生命觀，才是生命的真實相，才是宇宙之間不變易的軌則。大部分的人都認為佛教所宣說的，只是信仰層面的教化，只是精神層次的寄託，因此普遍認為有理性精神的人，都不應該過度迷信佛教的觀點與說法。但是，為世人所景仰的偉大科學家愛因斯坦就曾經說過：「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宗教不但不與科學相違，而且每一次的科學新發現都能夠驗證她的觀點，這就是佛教。」我想愛因斯坦會表達出這種看法，應該不是基於宗教熱情，而是從科學家求真求實的理性所做出來的判斷。愛因斯坦從來就不是佛教徒，甚至他所生長的環境是將佛教視為「崇拜偶像的異教」之西方社會，他對佛教的評語應該是值得大家去深思的。（未完）
參考資料：
2.《瑜伽師地論》卷66：「依此行苦，佛世尊說略五取蘊皆名為苦。又此行苦，遍行一切若樂受中、若苦受中、若不苦不樂受中。然於不苦不樂受中，此麁重性分明顯現。是故但說不苦不樂受，由行苦故苦。於樂受苦受中。愛恚二法擾亂心故。此麁重苦非易可了。」
3.《佛學大辭典》解釋三苦為：「（名數）一、苦苦，由苦事之成而生苦惱者。二、壞苦，由樂事之去而生苦惱者。三、行苦，行者遷流之義，由一切法之遷流無常而生苦惱者。」而如果從因緣法的觀點來看三苦，其內涵與一般所認知的，又有深淺之差別。如《十住經》卷3〈6 現前地〉所說：「十二因緣說名三苦：無明、行、識、名色、六入名為行苦；觸受名為苦苦；愛、取、有、生、死，憂、悲、苦惱名為壞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