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心識學---一位學佛人的生活隨筆（十九）
文 / 陳政雄
平時在醫院的工作，除了例行的門診與日間病房的照顧外，也包括了實習諮商師的督導工作。這幾年下來也接觸了一些不同學校訓練出來的學生，經歷了一些不同類型的準諮商師。平心而論，如果有家長請我推薦一位有能力處理兒童青少年情緒困擾的諮商師，我恐怕是說不出口的。因為就我在醫院與這一些學生督導的經驗，我發覺這一些有心於心理諮商甚至是心理治療的準諮商師，對於諮商治療的基本準備都還不夠，更不用說是專業上的能力了。因此我經常在每學年年初，新進實習生的督導時段重複地告訴他們，即便將來他們取得諮商師證照之後，都要時時警惕自己，自己還只是一個初學者，取得證照只是學習諮商專業的開始，而並非專業培訓的完成。日後的執業生涯中，如何能真正對個案有所幫助，也能避免自己在這過程中受到傷害，是一直都要謹記在心而不能一時稍忘的課題。
談到真正能對個案有所幫助，我認為只憑藉擁有專業訓練是不夠的。專業培訓過程中所學習到的知識或方法，都只是達到這個目標的工具；如果不能以慈悲心與智慧來運用這些工具，那麼這樣的專業人員應該只能稱之為解決問題的諮商匠，而無法成為能解除個案煩惱的諮商師。而諮商治療是一個雙方互相影響的歷程，諮商治療師在這歷程中也要承受一定程度的傷害風險，而要如何讓自己在執業的歷程中，減少因接案所帶來的衝擊與影響，也有相關的文章針對「burnout」以及「compassion fatigue」等現象作探討。最近剛好有機會在網站上看到一篇文章，所探究的是護理人員，尤其是照顧重大疾病或臨終階段病患的護理人員，其「compassion fatigue」的現象。這篇研究報告的開頭第一句話，就讓我覺得印象深刻，也因此而聯想到了一些事情。這一句描述是這樣的：「Traumatic events leave indelible marks on
those who are touched by them.」這個現象是所有研究創傷經驗與創傷治療的人都知道的事實。創傷性的事件，例如天災人禍、家人突遭橫逆病故死亡或個人受到嚴重傷害等等事件，都會讓接觸到這一些事件的當事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而且是痛苦難堪的印記。然而要如何讓這一些人的傷痛能夠消弭，卻一直都是心理精神治療的專家們，一直想設法突破的議題。從文章的字面意義上來看，創傷經驗既然是不可磨滅的，那就表示是不可能消弭的。但這種不可磨滅的看法是心理學家的觀點，如果從佛教的生命觀點來看待所有世間所發生的事情，並沒有永恆不變異的現象存在，也就是說都是無常性的。既然世間諸法是無常的，傷痛或創傷經驗應該也是無常的，不至於是不可磨滅的。因此我個人認為，創傷經驗之所以難以弭平，其癥結點應該是在於專業人員尚未找到確實可行的方法，而並非不可能磨滅。
從創傷經驗形成的過程來看，創傷事件發生的當時，當事者是「創傷事件第一現場」的接觸者，因此理所當然地會被該事件所影響；但是當創傷事件因為治療關係的緣故，而被當事者於治療空間內敘述並重新建構的時候，創傷事件的現場就轉移進了治療空間內，而使得治療者成了「創傷事件第二現場」的接觸者。治療者在其諮商治療過程中，以這種方式間接接觸了創傷事件後，會不會被影響呢？當然是會的！否則就不會有「compassion fatigue」這樣的困擾存在了。而正當專家們絞盡腦汁在尋找創傷症狀治療之方法的同時，恐怕也也沒有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創傷症狀的治療也許並不是那麼困難，而其解決的方法，其實可能已經在這一句描述性的話語之中被點出來了。
大家都知道，英文字「Touch」的意思是接觸、觸碰，因此「接觸」到創傷事件應該是「Traumatic events leave indelible marks on
those who are touched by them.」這句話語的第一層意思；但是英文字「Touched」則是被觸動、被感動的意思，如果從現實層面來考量，創傷事件不可能讓當事者感動，因此這一個字應該要被理解成是「被觸動」。被觸動或被感動，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述說；但若從心識運作的觀點來看，「Touched」這一個字或許該說是當事者「心動」了，比較合乎實際狀況。也就是說，是因為接觸到創傷事件之後，當事者的心被觸動而導致心變得浮動不定，並進而引發了負面的影響。這樣的理解，應該可以說是「Traumatic events leave indelible marks on
those who are touched by them.」這句話語的第二層意思吧！談到心動，不免就讓人想到禪宗六祖惠能大師的故事，在《六祖大師法寶壇經》卷1中提到六祖避難於法性寺時所發生的一件事情：……時有風吹旛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旛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仁者心動。」一眾駭然。
寺院中的兩位僧人，看到風吹起而旗旛動，故而爭論起他們所看到的景象，是風在動抑或是旗旛在動所引發。這個爭論從現象界的觀點來探討，確實是有那麼一點意思：如果不是因為有風吹而旗旛自己就會動，那麼平時無風時，旗旛為何不動？但如果是因為風吹的緣故旗旛才動，那為什麼有風吹時石頭卻不動？或許這兩者的說法都不完全，而應該說是風在動、旗旛也在動呢？只是當時沒有第三者提出這種看法，而六祖則直接了當的告訴兩位僧人，無關風動或旛動，是觀看景象的人「心動」了。事實上，如果只是因為有風或因為有旛，或者是風與旛的共同運作，因此就能爭論究竟是風動抑或旛動的話，那麼寺院中旗幡近旁的古松樹，或者是寺院內不同堂院的建築彼此之間，為何不會生起這種爭論呢？由此可知，只有風與旛兩者，是無法成就這一個爭論的；「風動抑或是旛動」的現象，除了要有風與旛都存在的條件之外，還要有「心」的存在以及具足「心動」的狀態，才能有兩位僧人起「風動抑或是旛動」的爭論可言。
事實上，生活著的每個人，都是因為心動才可能了知宇宙世間種種諸法；也因為心動而才有人世間種種的恩怨情仇存在。因此，如果一個人都不曾接觸、經歷過創傷事件，那麼他就不會有機會出現創傷症狀；同樣的，如果一位諮商師或治療師不曾接觸有創傷經驗或症狀的個案，不曾聽聞他所經歷的創傷經驗，那麼他就不會有機會接觸那位個案所經歷的創傷事件與創傷情緒；如此一來，這位治療師或諮商師也不會有機會出現「compassion fatigue」。再進一步說，如果接觸過創傷事件的當事人，他的心並沒有被該事件觸動衝擊，那他應該不太可能出現創傷症狀；同樣的，如果著手處理有創傷症狀之個案的諮商師或治療師，在聽聞這一些悲慘痛苦的經歷之後，他的心也沒有被那些情緒感受所觸動衝擊，那麼他應該也不太可能出現「compassion fatigue」。只是，這種推論已經超過一般人所能想像的範圍了。因為，人非木石，孰能無情呢？如果真要作到不為所動，那恐怕得要鐵石心腸的人才有可能，這裡提到的不可能不為所動，終究只是從常理上來看待。如果跳脫一般人的思惟認知來談，不能合乎常情的事情，一定不可能存在嗎？
從如何避免專業人員的「compassion fatigue」發生的這個觀點來看，「compassion fatigue」現象之所以發生，是因為治療者被其所聽聞的經歷觸動，才會讓自己陷於「compassion fatigue」的風險中。而治療者之所以會被這一些經歷觸動，則恐怕是因為在想法上與情緒感受上（當然是在潛意識層面）認同了這一類事件中的悲慘性與傷痛性，才讓自己「心動」而被捲進了創傷的漩渦。這種現象就好像要去處理極具傳染性的疾病之醫護人員一樣，如果沒有穿戴適當的防護隔離配備就貿然地去接觸這一類病人，其最可能的結果就是一起被感染而致病。同樣的，創傷症狀與情緒也是相當具有渲染性的，也是會藉由受創者的敘述過程而渲染、傳染給聽聞者。因此，所有與這一些歷經創傷經驗之受害者接觸的人，包括其親屬朋友與諮商治療人員在內，都會有被影響的可能。如果真是如此的話，與這一些受創者接觸的專業諮商師或治療師，是否有比一般人具備更好、更安全的防護呢？
我個人認為，「接觸、經歷創傷事件」或者是「被創傷事件所隱含的創傷性情緒觸動」這兩個因素，是決定創傷症狀與「compassion fatigue」是否會出現的高危險條件。因此如果能不接觸或不因接觸後被衝擊而心動，應該就不會出現這種創傷性症狀的困擾。由這樣的理解再回到實務面上來看，常常在臨床治療中會看到一種現象，那就是有部分心理、精神相關從業人員會有意無意的避開引發個案難過哭泣、觸及死亡或傷痛經驗的話題，而且這裡所提到的「部分」，其比例其實並不小。之所以會如此，我認為最直接的一個可能，就是接案者往往處在這些狀況之下時，會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可以作什麼，因此就下意識地避開那些議題。往往要等到這一位接案者已經累積相當的年資與經歷之後，才會有把握能處理這一類的狀況而不需要去迴避。如果只從表象上來看，接案者似乎是害怕處理這一類的狀況，而有意無意的避開這一類的情境；但其實在這一個避開的過程中，接案者也在不經意之中，讓自己避開創傷性情緒與症狀的漩渦，而不至於引發後續的「compassion fatigue」甚至是「burn out」等困擾了。
雖然避開因個案而帶來的創傷性情緒與症狀的漩渦這種作法，可以讓諮商治療師不受到衝擊，也能讓諮商治療師的職業生涯不至於縮短，但這種作法終究不是一位有精進心的諮商治療師所樂於選擇的；即便是將自己的腳步放慢，視狀況偶爾才碰觸一下這一類的問題，但依這種速度來成長，要讓自己具有處理創傷事件的能力，恐怕得累積數十年的經歷才行，這應該也不是有企圖心的治療者所樂見的。如果能有方法可以讓諮商治療師在接觸這一類的狀況時不會被衝擊甚至是心動，那麼諮商治療師不但不用擔心自己會被創傷事件牽連，甚至還可以從處理這一類的事件來累積經驗而加速自己的成長。問題是，要使用什麼的策略或方法，才有可能達到這個目的呢？我將這個問題提出來問我所督導的實習諮商師，結果呢，「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