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心識學---一位學佛人的生活隨筆(二十五)
文/陳政雄
接續前一篇文章中所提到的,日常生活中其實是有很多經驗可以讓人觀察與培養心不散亂之能力的。譬如說有一位不曾參加過靜坐禪修課程的普通上班族,他每天都會依固定的路線,從住家騎車到公司上班。由於他數十年如一日、一成不變地都走相同的路程,因此可以假設在其上班路途中,全程的路況、沿途的建築物與每天會遭遇到的人事物,幾乎是沒有變動的。由於這一位上班族對沿途周遭的景物已經習以為常,因此他每天騎車上班的過程,就理論上而言應該會是一種無所得也無所失的境界。也就是說,從外在環境的狀況而言,這一位上班族去公司的路途中所會經歷的景象,每天差不多都是一樣的(這是從巨觀的角度而言),並不會有多一些景象、或者少一些景象的差別出現。因此理論上,這一位上班族每天上班的過程中,其心思與念頭,也應該是因為所看到的景象沒有變化而不起變動的。但事實上,這種情況不太可能發生在一位完全沒有禪修靜坐經驗的普通人身上。
讀者或許可以試著思考一個問題,雖然外在的環境是一成不變,但這一位上班族在其每天上班的過程中,對於路途上所遇到的一成不變之景象,是心無旁鶩、不胡思亂想而專注地騎著自己的車,朝著公司前進?抑或是在其看似平靜的表情下,心思中卻是不斷的浮現著「每天都一樣」「無聊、無趣、無味」的念頭與感覺呢?如果這一位騎著車的上班族,在面對每天所看到的一成不變之景象時,心中所浮現的是淡而無味乃至無聊、無趣等覺受,這時當他眼睛看著前方的路況、身體操控著車子前進的同時,腦海之中恐怕就很難不上演種種的劇情了:他可能會回想著過去的往事,也可能是規劃著未來的願景;他也可能想像著會出現不期而遇的驚奇,或是期盼著有一些不同的變化發生等等。這一些種種的可能性,不管是其中的哪一種,其實都顯示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這一位上班族在其前往公司的路途中,已經不是「專注而不散亂」了。雖然從表面上來看,他還是穩穩的騎著車子、神閒氣定的到達了公司,這期間也沒有發生摔車或碰撞等意外事故;但是在這一位上班族的腦海之中,其實早已經是驚風駭浪、波濤洶湧了。他的心思老早都已經飛到九霄雲外了,又如何會有「專注不散」可言呢?而為什麼這一位普通上班族,甚至是任何一位沒有修行經驗的人,其心思無可避免的都會上演出如此這般的劇情呢?這就牽涉到之前文章中曾提及過的,唯識學所探究的意根之攀緣性了。
換成另一種不同的狀況,或許有那麼一天,這位上班族每天前往公司的路途上,因為政府單位推展都市綠環保計畫的緣故而開始在人行道上栽種了高大的景觀樹木,乃至在沿路的安全島上擺滿了花團錦簇的盆栽而裝飾出了一片花海;或者是在其路途旁新開張了一家檳榔店,店家僱用了穿著清涼的西施女郎,不時的在店家與馬路之間穿梭,招攬著生意;又或者這一位上班族開始發現在其上班的路途中,常會不經意地遇見一位令他心怡欣賞的異性等等。諸如這一些狀況,相對於原本一成不變的沿途景象,對這一位上班族而言應該可以算是賞心悅目、令人動心的有所得境界了。只是,原本每天本分地一心往公司前進的他,是否還能像以往一樣,心無旁騖的走完全程呢?還是會在騎車前往公司的過程中,邊看青翠的綠樹、美麗的花海,邊欣賞漂亮正妹、氣質佳人之同時,心中也很自然地就生起了種種的遐想與慾念呢?如果是這樣子的話,當這一位上班族在前往其公司的路途上,穩穩的騎著車子的同時,其實內心中所引生的心思也是繁花似錦般的多樣,那自然也就談不上專注而不散亂了。同樣的,這一位上班族或是任何一位經歷這種景況的人,之所以會克制不住自己的念頭而產生出千百種遐想的原因,自然也是與意根之攀緣性有關的。
再看另一種相反的狀況,則是有所失的境界了。相對於一成不變的無得無失與歡喜愉悅的有所得,有所失的境界當然是發生了令這一位上班族受到干擾,乃至出現煩惱的變化了。譬如說,這一位上班族每天必經的路段,有一天因為交通號誌故障或發生了車禍,導致嚴重堵車;或者是這一個路段開始興建地鐵或捷運,沿路開始實施工程管制,乃至更嚴重的因故封閉而必須改道;也有可能在路途上新開張了一家大賣場,每天經過時都會聽到喇叭放送出吵雜的音聲等等,都是會讓這一位上班族感到麻煩、不悅甚至是出現煩惱的變動。當這一些令人不方便或不愉悅的狀況,存在時間從短短的一天甚至到長達數年之久時,這一位上班族每天在面對種種讓他覺得有苦惱的周遭環境時,是否還能維持以往的心無旁鶩與專注呢?抑或是才剛出門就預期會遇到不順利而心裡覺得不舒服,甚至一出門就開始擔心害怕遭遇到更麻煩的突發狀況?乃至在前往公司的路途上,看著必須閃閃躲躲、小心翼翼才能維持自己安全的路況時,心中會不會不斷的生起抱怨、咒罵乃至哀嘆呢?同樣的,當這一位上班族或任何一個沒有靜坐修行經驗的人,在面對這種境界時之所以會有如此的表現,自然也是與意根之攀緣性有關的。
在一般人的習性與認知中,遇到順境時歡喜得意,遇到逆境則唉聲嘆氣,這乃是人之常情,順理成章的事。如果刻意的做作或裝模作樣表現出不在意、無所謂的樣子,一般人的感覺反而是有違人性、矯情。而現代心理學的治療理念也主張,日常生活隨時出現的情緒,乃至長久以來所壓抑之情緒的紓解與宣洩,是維持個人心理健康,乃至心靈平靜的不二良方。但是,如果從人的心識運作原理來看待這些現象,順境的歡喜得意起白日夢想、逆境的怨天尤人生煩惱妄想,乃至不順不逆境界的無聊乏味亂發奇想,其實都涉及到了第七識意根(末那識)的攀緣性。唯識學中所探究的意根之攀緣性,是個很複雜的議題,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明清楚;更不是對唯識所知有限,仍然只有粗淺認知的我所能解釋的。如果要把意根的這種特性,換成現代心理諮商治療專業的術語來描述,或許勉強可以用「都是潛意識太好奇所惹的禍」這句話來理解,但這種理解其實還是不太正確,還是很難貼近唯識學所闡述之真實意涵的。
在精神分析學派的認知中,應該沒有「潛意識太好奇」這樣的概念(註1),倒是有鑽研精神分析的精神科醫師曾表達過「原欲的衝動會驅動人的好奇心」這樣的看法(註2)。唯識學上所說的意根之「遍計執、攀緣性」,並不是「好奇」這麼簡單的概念可以函蓋,「好奇」終究只是為了讓一般人便於理解而不得不使用的詞彙。我在之前的文章中曾一再提及,弗洛伊德對人類的隱微心識功能之理解,其實有相當多的錯誤。因此企圖以精神分析的理論觀點來解析人心的種種變相時,就無可避免的會出現左支右絀、各說各話而不得不一再修改演變的狀況。這也是自弗洛伊德提出「精神分析」以來的一百多年間,實際在發生的現實(註3)。弗洛伊德相信有一個比意識心更隱微、更具關鍵影響力的心理功能存在,這種看法基本上是正確的;但是能正確解說這一個隱微心識之功能體性、影響範圍,以及如何修正轉變這一個隱微心識所產生的負面影響之知識學問,則存在於佛教的《方廣唯識》經典內,並不在西方心理學者的種種著作之中。意根的攀緣性只是意根的種種功能體性之一小部分,但卻會帶給人類眾多的煩惱與心理困擾,而卻也是諮商治療能否成功所很重要的關鍵。如果無法對意根末那識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加以轉易的話,諮商治療的效果如何,終究會如同盲龜值遇浮木孔般(註4),但憑運氣了。
遍計執著、攀緣是意根的特性,由於意根的這種特性是歷經很長時劫以來所積累形成的習性,因此大多數人是很難與其勢力相抗衡的。然而對一般人而言,最大的問題倒不是難以與其抗衡這一點,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如此的習氣而該與這種習氣抗衡。因為多數人的一生中,不會有因緣值遇具有如此智慧的善知識,也未必能有因緣聽聞善知識說明這一個現象。因此大多數人都只能莫名無知地受到末那識之習氣宰制而受苦想樂,就如同《妙法蓮華經》經文中之火宅喻所描述的一般(註5),眾生都是生活在三界火宅中受苦受樂而不懂得求出離解脫。意根末那識這種攀緣/好奇的特質,帶給一個人的困擾,就如同出生幾個月大可以在地上爬行而還無法站立的小嬰兒一般,在其到處爬行玩耍的過程中,可能會將自己的排泄物當成好玩的東西把玩或塗抹在牆壁上;或者好奇於牆壁上的電源插座孔而將手指頭插了進去等等。小嬰兒就是因為太好奇卻又對人世間的種種施設之安全與否無所知而不知畏懼,因此往往會給父母親招惹來許多無端的禍事。意根末那識也是如同這般的,給大多數人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煩惱。
因為意根末那識的攀緣與遍計執的特性,因此一般人總是無法忍受無聊,而隨時想要抓取一些境界令自己有所覺受。如此一來,有所得的樂受境界要攀緣,而有所失的苦受境界也會攀緣,因為相對於這兩者,不苦不樂的捨受境界更難以忍受。由於這種攀緣性是每個人與生就具有,因此很自然的會被世間人理解為本來如此而習以為常,甚至當作是一種無可避免的必然。只是這種心理功能卻會帶給人們很多的煩惱,近幾年來的心理學界已逐漸發覺這個現象所造成的困擾,也開始著手研究了。事實上,當一個人將歡喜得意與怨聲嘆氣視為理所當然之後,就會讓一個人更無法定下心來,更容易變得心思散亂。也就是說,在面對種種不同覺受的境界時,如果放任自己在不同覺受中起種種心行而不加以節制的話,其實會讓一個人對境界更加的攀緣;雖然這種隨興抒發表達感情的作法,在短期之間會感受到壓力的紓解,但其實長遠的影響則會讓自己的心思更容易散亂,反而更容易在每天的生活中積累煩惱,加加減減算下來其實反而是得不償失的。(待續)
註解:
1.
這種現象所導致的結果就是,「精神分析」成了一種敘述與敘事的言說,也因此而讓自己演變發展成為一種哲學思維。由於精神分析的詮釋,並不是一種可以重複驗證的事實,而使得精神分析距離「重複檢驗的實證科學」越來越遠。
2.
盲龜值遇浮木之孔是釋迦佛於經中開示時所用的譬喻,形容極其難得或極不可能,可參見《泥犁經》卷1:「佛言。人在三惡道難得脫。譬如周匝八萬四千里水中有一盲龜。水上有一浮木有一孔。龜從水中百歲一跳出頭。寧能值木孔中不。諸比丘言。百千萬歲尚恐不入也。所以者何。有時木在東龜在西。有時木在西龜出東。有時木在南龜出北。有時木在北龜出南。有時龜適出頭。木為風所吹在陸地。」(CBETA, T01, no. 86, p. 909, a5-11)
3.
《妙法蓮華經》卷2〈3 譬喻品〉:【佛告舍利弗:「善哉,善哉!如汝所言。舍利弗!如來亦復如是,則為一切世間之父。於諸怖畏、衰惱、憂患、無明闇蔽,永盡無餘,而悉成就無量知見、力、無所畏,有大神力及智慧力,具足方便、智慧波羅蜜,大慈大悲,常無懈惓,恒求善事,利益一切,而生三界朽故火宅,為度眾生生老病死、憂悲、苦惱、愚癡、闇蔽、三毒之火,教化令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見諸眾生為生老病死、憂悲苦惱之所燒煮,亦以五欲財利故,受種種苦;又以貪著追求故,現受眾苦,後受地獄、畜生、餓鬼之苦;若生天上,及在人間,貧窮困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如是等種種諸苦。眾生沒在其中,歡喜遊戲,不覺不知、不驚不怖,亦不生厭,不求解脫。於此三界火宅東西馳走,雖遭大苦,不以為患。」】(CBETA, T09, no. 262, p. 13, a10-26)
4.
這個看法只是筆者個人對精神分析的印象,並不是專業意見。
5.
「整體而言,一切精神活動最終都可化約為源自本能的尋求滿足。特定而言,原欲的衝動會驅動人的好奇心,因而在幼兒的早年開始,即會有不斷的求知欲(epistemophilic need),包括想要追問小孩是怎麼來的,以及父母關在房裡作甚麼等等問題」(《精神醫學通訊》,30卷5期,2011,P.12)在這一段敘述中所提到的好奇心,其實是一種較為粗略的心行,也就是說,這種好奇心是由意識運作所引生的心理狀態;而意根之攀緣或好奇,則是屬於微細的心行運作,是在面對六塵境界時就已經在運作的心行,因此更不容易為一般人所覺察。由於這一些微細心行的運作,才有可能再引生出後續對種種世間現象的好奇心。此外,在這一段敘述中提到原欲的衝動這一個現象,精神分析的觀點認為這是一種尋求滿足的本能,也就是說是與生所具有的。問題是,一出生就具有的尋求滿足之衝動,是如何產生的,而為何這些衝動又有那麼多複雜的內容呢?這一點弗洛伊德似乎就沒有提出比較科學實證觀點的解釋了。此外,修正弗洛伊德理論觀點的克萊因,認為嬰兒一出生就具有unconscious phantasies,也同樣只能描述他們自己所相信的想象,而無法合理解釋其如何發生。人類的心智功能在嬰兒時期所展現出來的多種樣貌,到底該如何來解釋,從佛教的生命觀點而言,並不構成問題。只是要探討這個現象就會涉及到十二因緣觀這一個相當複雜的義理,恐怕就不適合在這裡討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