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ating, body and psyche—— 從佛教的觀點談「食」與身體、心理、精神的關係（一）
文/陳政雄
有句俗話說：「民以食為天」，人類的生命要依賴飲食才得以延續，其他有生命的個體也不例外。推而廣之，存在這天地間，只要是具有生命的存有，都必然的需要依賴「食」，才得以繼續存在，才可能有生命現象的展現，也才有心理運作與精神現象可被吾人所觀察及探究。在一般人的觀念中談到「食」，最容易聯想的應該就是「食物」，也就是可以維持生物的生理功能運作的物質，同時也是「民以食為天」這句俗話所涉及到的對象。隨著人類對自然環境的掌握與資源的使用，當人類的生活水準逐漸提升與改善之後，在物質性的食物之外，人類也開始慢慢具有了「精神食糧」的概念，也開始注意到非物質性、精神性的「食」，對人類的心理情緒與社會文明所能產生的影響。物質性的食具有滋養色身的功能，可以提供每天活動所需的能源，也可以讓身體維持健康而能進行日常的活動。物質飲食這一個部分在西方科學中，一直以來都被詳細的研究探討，甚至也發展出諸如營養學、飲食相關學科乃至分子廚藝等專業科學。至於「精神食糧」的發展，自文藝復興以降，西方的藝術、文學創作等精神活動與靈性美學的拓展，乃至腦神經科學的研究，更將人類的文明推向精神心理甚至靈性的領域。這種趨勢自十四世紀以降，至今仍然方興未艾，也是現今一流科學家們所致力研究的重點，其目的無非就是要解開人類生命的終極奧秘。
相對於對西方文明發展的瞭解，大家對於東方文化的認知，可能就有所不足與偏頗了。一般人對於東方人的生活方式，尤其是中國人的飲食，總刻板的認為沒有素養可言。因為中國人什麼東西都吃，不像西方人講究飲食的精緻；除了不忌諱地什麼都吃之外，也吃得很粗魯而常遭西方人譏笑為野蠻。然而中國人其實也有飲食文化與廚藝烹調的傳統，但中國人似乎都只是將其局限在小地域的發展，而將其作為個人的生活享受或服務小眾之用。這種情況就如同中國歷朝歷代的科技發展，發明了許多科技產物之後，大多數的情況都只是將其拿來改善日常生活的便利性與時效性，較少將其發展成為科技工業一般，飲食文化與廚藝的工巧，多數也是藏諸名山而不宣揚，因此很難被外人所了知，更遑論是西方人了。這種現象恐怕是與中國文化向來就著重於心性的探究，而將這一些科技工藝視為「奇技淫巧」的心態有關。也因為中國人這種保守的心態，許多優於西方的文明與科技，一直要到近代東西文化交流更普遍之後，才漸漸被西方人所探知而競相追逐研究。前面所說「東方欠缺飲食文明」的這些看法，終究只是刻板印象，實際的情況並不是一般不瞭解之人所認知的那般。其實，函蓋儒、釋、道在內的東方文化，對於食的瞭解已經不只是停留在物質性的飲食美味、可口與否這一個層面，而是超越了口腹之慾，已經瞭解到飲食與身體疾病發生的關聯性，甚至是與情緒的安適狀態、精神心靈的愉悅滿足，也都有相當緊密的關聯性存在。
「食」這一個字，作為名詞與作為動詞使用，其意涵上是有所差別的。作為名詞的「食」通常是指物質性的食物，但這只是一般約定俗成的定義，因為在現代人的認知中，食也可以是「精神糧食」或「心靈雞湯」。而在佛教的生命觀中，「食」除了可以指稱「食物」之外，也函蓋一般人所說的「精神糧食」乃至不為一般人所了知、更為深細的其他種食。而「食」作為動詞來看，則是「進食、吃、噉」的意思，也就是文章標題"Eating"的中文意思。進食或"Eating"，都還是限定在物質性的食；對於非物質性的食，並不適合以進食等字眼來描述，而應該以「攝取、接觸、享用」等概念來表達。不論是物質性的食、非物質性的食或佛教經典所觸及的其他類型之食，都有其產生滿足、引發樂受的一面，也因此無可避免的會同時俱有引發及增長苦受與煩惱的另一面。
譬如好吃的食物，在食用的當下是滿足與享受的，但是再如何美味可口的食物終究會被吃完。當可口的美食吃完之後，饕客不復再有美食可以繼續享用，這時「壞苦」就產生了──因為原先的樂受已經消失而不存在故名之為壞。因為樂受不復存在、不復可希求時，苦惱就出現了；即便不是因為美食被吃完產生苦惱，當享用美食過程所產生的滿足感、美味感一一消失之後，美味食物所引發的愉悅感覺也一樣不復存在而不可得，這種狀況也是一種「壞苦」。或者因為食物太好吃了而貪得無厭，結果就因為吃太多而撐脹了肚子，或者出現消化不良的情況，這就是因為貪圖美食享受而出現了「苦苦」──也就是因為吃撐肚子導致肚子痛、人不舒服等身體之苦而產生了苦惱。另外，也有某些人於「食」的苦惱，與飢飽或食物的可口美味無關，而是因為某些尚無法明確標定的生理、心理因素所引發的「害怕而不敢吃」或「克制不住一直吃」等問題，也就是醫學上所診斷的「厭食症」、「暴食症」等病症。由上面說明可知，以產生煩惱的觀點而言，與「食」或"Eating"有關的煩惱，其實是包含了作為「名詞」的食所衍生的煩惱，也包括了作為「動詞」的食所產生的困擾。
一般人在提到佛教與「食」的關聯性時，總是會優先想到與禁殺生、不食肉有關的素食，雖然這一項禁戒確實是佛教觀點的食給一般大眾的普遍印象，但其實在佛教經典中所涉及到的食，並不只是如此而已。相信佛法真實而且具足信受的佛教徒，之所以不食眾生肉是因為慈悲心，是因為瞭解被食的旁生與人類一樣，都具有獨一無二的生命本體，都有未來的成佛之性，因此不應該為了一己的口腹之慾造業而殘殺其性命；也因為相信因果業力的酬償作用，桌上的佳餚也許在久遠之前曾經是我們的眷屬，因此而不忍心食其肉。等而下之的，則是將素食當作是一種禁戒來持守，也因為每個人對禁戒持守的嚴謹度差別，於是就有了「全素」與「蛋奶素」之分的素食飲食習慣。除此之外，也有吃早齋，初一、十五素齋，以及六齋日素食等的差別情況存在。而在接受素食飲食的一般人與關心自己健康、保護地球環境者的心目中，其所認知之佛教觀點的食，可能也只是與素食的健康性、環保性有關而發展出來的課題，或者是與素食烹調廚藝相關的工巧。不管是何種形式與嚴謹度的素食習慣，願意素食而不食肉的人，基本上都是為自己目前植福，也為未來世植福的作為，都是值得讚嘆的。雖然以上所談的種種對食的認知都不離佛教的範疇，但其實在佛教經典中所探究與食有關的義理，是遠遠地深妙於上述所提到的種種，這一部分在稍後文章中，將會繼續深入的探究。
簡略談完了「食」與"Eating"之後，接下來要看的是標題中的"Body"這個字，這一個字的中文通常翻譯成「體」、「身體」，一般人則習慣性的將其等同於人的色身，但其實因著其所被應用的領域之不同，所指涉的意涵其實也是有差別的。譬如在醫學的範疇內，"body"這個字幾乎是等同於"physical body"，也就是「身體」的意思。但醫學上也有其他場合會使用到這個字眼，例如與失智症有關的"Lewy body"──路易氏體，或者與糖尿病有關的"ketone body"──酮體，路易氏體與酮體這兩種物質體，都是由同類的小物質單元堆積所形成的聚合物，亦即由小物質聚合所成之體。因此就物質層面而言，"Body"這個字所指涉的義涵，應該是某些同類、同性質的物質之聚集，故而在理解"Body"這一個字所涉及的義涵時，還是得看其前後文字來確定。例如本篇文章標題"Eating, body and
psyche"，就很清楚的可以知道其中的"body"所指的是相對於精神、心理功能的「身體」；而心理學或精神醫學上常使用的"mind-body"這個字詞，也具有類似意思，也是指相對於抽象性的精神心理現象的生理、物質性質之身體。
一般情況下，中國語文習慣於以「身體」來指稱我們的身軀，意思就是以「身」的聚合所形成的主體。而「身」這個字，在古文中的用法，其實已經函蓋了軀幹或身軀的意思，因此中文的「身體」可以說是一個合義複詞，合起來使用可以加強其意涵，也不會造成錯解。然而古文中的「身」這一個字，不完全只有軀幹或身軀的意思，也可以是第一人稱代詞，就是指稱「我」自己。這種用法在現代人的一般口語中並不常見，但是在古典文學或戲曲作品中，還是時有所見。例如稍有年紀的人會自稱為「老身」，這種說法並不是指自己的身體老邁，而是自認為已經有些年紀，在人世間閱歷不少而有點倚老賣老的味道。除了以「老身」來自我指稱外，也有以不涉及年紀的「自身」一詞來指稱自己的。例如在元代李行道所著雜劇《灰闌記》之〈楔子〉中，有這麼一句口白，就將這兩種意思全都用上了：
「（老旦、卜兒上，云）老身鄭州人氏，自身姓劉，嫁的夫主姓張。」（註1）除了在文學作品中可以見到不是指稱「身軀」的「身」之用法外，在佛教經典中，也存在著指涉不同意涵的「身」之經文。在一般人的認知中，人（乃至部分有生命的個體）是由生理功能與心理精神功能所組合而成，或者是更進一步的說為「身、心、靈」三者所組合形成。而在佛教經典中，對於有情生命則有更深細詳實的敘述。依於佛教的生命觀而對有情生命的組成與運行之理解，第八識如來藏是所有生命現象得以存在運作的真實「身」與根本「體」，由這一個真實心而出生了有情，也才有五陰十八界等色法與心法存在，而這正是一般人乃至科學家們所認知的生理與精神心理功能。佛教經典中對於人類的生理、精神心理等生命現象，除了以「色、受、想、行、識」這五蘊或「六根、六塵、六識」等十八界來說明之外，也進一步的使用了「六識身、六想身、六觸身、六受身、六思身、六愛身」（註2）等概念來描述有情生命於其日常生活當中，精神心理現象運作的狀況，將包括人類在內的有情眾生，於起心動念之際的種種知覺思惟、情緒感受以及彼此之間的互動變化，作更細微的解析。因此從佛教的生命觀點來看「身」「體」一詞，是可以理解成以「六識為身」所和合之體，乃至以「六愛為身」所和合之體，而不再只是簡單的「以軀幹為身」所和合之體的有情生命概念了。
參考資料
2. 《雜阿含經》卷13：【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我今當為汝等說法，初、中、後善，善義善味，純一滿淨，梵行清白。諦聽，善思，有六六法。何等為六六法？謂六內入處、六外入處、六識身、六觸身、六受身、六愛身。」「何等為六內入處？謂眼入處、耳入處、鼻入處、舌入處、身入處、意入處。何等為六外入處，色入處、聲入處、香入處、味入處、觸入處、法入處。云何六識身？謂眼識身、耳識身、鼻識身、舌識身、身識身、意識身。云何六觸身？謂眼觸、耳觸、鼻觸、舌觸、身觸、意觸。云何六受身？謂眼觸生受、耳觸生受、鼻觸生受、舌觸生受、身觸生受、意觸生受。云何六愛身？謂眼觸生愛、耳觸生愛、鼻觸生愛、舌觸生愛、身觸生愛、意觸生愛。】(CBETA, T02, no. 99, p. 86,
c24-p. 87, a8)在這段經文中，釋迦佛開示了「六內入處、六外入處、六識身、六觸身、六受身、六愛身」這六六法，而這些都是被一般世俗人貪愛而難以放捨斷離，乃至將其認作是真實法來執取的。因此 世尊才於後續經文中繼續開示而略說這六六法都是無常生滅，都非真實我，不該將其執取而認作是真實身，徒然的增長無明。在這段經文中只提到了「六識身、六觸身、六受身、六愛身」這四法，而六思身與六想身的道理也是類同的。如《雜阿含經》卷13：【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有六想身。云何為六？謂眼觸生想，耳、鼻、舌、身、意觸生想，是名六想身。」】(CBETA, T02, no. 99, p. 92,
a19-21)【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有六思身。云何為六？謂眼觸生思，耳、鼻、舌、身、意觸生思，是名六思身。」】(CBETA, T02, no. 99, p. 92,
a24-26)經文中所提到的觸、受、愛、想、思等名相，所指的就是與有情心識相應的心所法，也就是心理學上所說的精神心理活動或現象。
